1935年6月,叔叔(費孝通--編者注)從清華大學研究院畢業,史祿國老師要他在國內做一年實地調查后再出國留學。恰好此時廣西有一個研究苗、瑤、侗、壯等特種(少數)民族的課題,經吳文藻老師的斡旋,政府同意叔叔到大瑤山調查瑤族的社會情況。當叔叔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戀人王同惠的時候,她當即表示要一起到瑤山去,她的愿望得到兩位老師的支持。為了路上方便,兩人決定結了婚再走。
8月18日,叔叔和王同惠在燕京大學未名湖畔的臨湖軒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婚禮。臨湖軒是當時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的住宅,因為王同惠是基督教徒,所以特地請司徒雷登做證婚人。
婚禮后,他們回家鄉看望父母,并在無錫太湖黿頭渚住了幾天,然后經上海、香港,再折回廣東,進入廣西,抵達南寧。從南寧再向前,道路越來越難走,先是可以乘車,后來只能騎馬、坐轎,最后只得徒步爬山。10月21日,叔叔和王同惠從百丈村出發,走了一整天,終于進入大瑤山里的瑤民村落。
進山后,他們按計劃先在花籃瑤聚居的地區進行調查,然后來到古陳一帶的坳瑤村落。11月16日,完成了在古陳的工作后,他們向下一個茶山瑤的調查地點羅運轉移。當走到五指山沖口一塊大石板時,兩人停下休息,等起身再趕路時,發現向導已先行走遠。兩人急忙追趕,山道崎嶇曲折,哪里追得上。夜幕很快降臨,在一處岔路口,兩人慌不擇路走錯了方向,摸索著來到一片竹林,見前方有一似門的建筑,以為離村子已經不遠,想去查看一下, 沒想到當叔叔推開“門”,腳剛邁進去的時候,只聽轟隆一聲,木石齊下,把他的腰砸傷,一條腿被壓住。原來這是瑤民設下的捕虎陷阱。在危急中,王同惠奮力把木石搬開,將叔叔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出林求援。沒想到這一去竟成永訣!
熬過寒冷的漫漫長夜,拂曉,叔叔奮力爬到一處開闊地,見到一頭牛,知道一定會有個來找,于是就在旁邊等候,果然被出來找牛的村民盤妹暖發現。她見地上躺著一個渾身是血、戴著眼鏡的人,以為是前天從這里飛過的飛機上掉下來的。由于語言不通,不管叔叔怎樣打手勢,盤妹暖還是被嚇得跑回村里,約了放牛的伙伴盤公全、盤公貨3人。重又回來。幾經周折,叔叔才被背回村里,可是大家還是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幸好此時有一個做生意的漢人在村里,叔叔連說帶寫,經這個生意人翻譯,大家才知道了叔叔的身份,并且得知王同惠失蹤了。于是古陳頭人立即下令,全村16歲以上男子全部上山尋找。第7天,人們終于在一處山澗急流中,找到了王同惠的遺體。王同惠遇難那天,同叔叔結婚才108天……
叔叔悲慟欲絕,甚至要同她一起“走”。他把進山時帶的藥全都吞了下去,還喝了一瓶用作消毒的酒,“打定主意把我們兩人一同埋葬在瑤山”,然而上蒼沒有接納他。
王同惠的遺體被抬回下古陳村后,村民拿出15丈土白布包裹遺體,各戶還捐了錢,按瑤族風俗為王同惠舉行了隆重的悼念
儀式。第二天,村里派了4人抬王同惠遺體,4人抬著叔叔,自下古陳翻山,到達桂平縣江口圩,然后將遺體裝棺下船。輪船到達梧州,安葬在梧州市—處基督教墓地。當時,叔叔傷勢很重,一千事務皆由友人代理,他寫的悼文,亦托友人刻碑,立于墓前。
吾妻王同惠女士,于民國二十四年夏,同應廣西省政府特約來桂研究特種民族之人種及社會組織。十二月十六日于古陳赴羅運之瑤山道上,向導失引,致迷入竹林,通誤踏虎阱, 自為必死,而妻力移巨石,得獲更生。旋妻復出林呼援,終宵不返,通心知不祥。黎明,負傷匍匐下山,遇救返村,始悉妻已失蹤。縈回夢祈,猶盼其生回也,半夜來夢,告在水中,遍搜七日,獲見于滑沖。淵深水急,妻竟懷愛而終,傷哉!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鄉縣人,來歸只一百零八日、人天無據,靈會難期,魂其可通,速召我來。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五月費孝通立
叔叔傷情日漸恢復,開始著手整理和王同惠一起在瑤山收集的資料,撰寫《花籃瑤社會組織》。他要用這本書來紀念妻子,他說:“同惠既為我而死,我不能盡保護之職,理當殉節,但屢次求死不果,當系同惠在天之靈,尚欲留我之生以盡未了之責,茲當勉力視息人間,以身許國,使同惠之名,永垂不朽。”
叔叔在20世紀50年代反右時,橫遭打擊,沒想到這一擊竟然也打中躺在梧州地下的王同惠。當時梧州當局認為王同惠是右派分子的老婆,這個墓地是萬萬不能存在的,必須鏟除。此時叔叔已是眾矢之的,不可能跑到梧州來處理王同惠的遺骨,正當他束手無策的時候,一位叫張文芬的年輕婦女,自告奮勇代為收殮王同惠的骨殖。
抗戰時期,張文芬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離她上學的學校不遠有一座教堂,是一處綠樹成蔭、幽靜美麗的地方。放學后張文芬和同學經常到那里玩,王同惠就葬在教堂的墓地里。張文芬—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同教堂的兩位外國傳教士很熟悉,從兩個傳教士那里張文芬知道了這個墓地的來歷和王同惠的一些事跡,心里充滿敬仰。
那時抗日戰火已經蔓延到梧州, 日寇飛機不時會飛來扔炸彈,兩位傳教士不得不離開梧州回國,臨走時要張文芬替他們照看王同惠的墓地。一天,張文芬和兩個同學又來墓地玩耍,正玩得高興,突然遭遇日本飛機空襲,四周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日本飛機來了,快跑!”張文芬喊了一句,撒腿就跑,沒想到剛跑了幾步就被什么東西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在這一刻,一顆炸彈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爆炸了。兩位跑在前面的同學不幸被彈片擊中,丟了性命,而她卻因這一跤,趴在地上而毫發未損。事后,她看到絆倒她的正是圍在王同惠墓地的鐵鏈。信奉基督教的張文芬一家認為,是因為得到了王同惠的擴佑,小姑娘才逃過這一劫。從此,張文芬更加認真地擔負起照看王同惠墓地的責任,十幾年不間斷。
當張文芬知道有人要扒掉王同惠墓的時候,就顧不得什么政治壓力,自告奮勇出來收殮王同惠的遺骨,經費先生同意后將遺骨火化,托人將骨灰帶到北京,交給費先生。叔叔將同惠嬸嬸的骨灰安葬在北京西郊的老山腳下。
王同惠墓被拆毀后,那塊墓碑也不見了蹤影。
“文革”期間,梧州市第五中學的邱艾軍老師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強迫“勞動改造”。1970年的一天,他和幾位“勞改”同伴到學校附近的山邊挖土,無意間挖出了一塊石碑,仔細一看,碑上刻有費孝通悼念王同惠的文字。邱老師上大學時曾經讀過費孝通的文章,對費孝通有所了解,他被石碑上的文字所感動,悄悄把這塊碑保存下來。
1979年,邱老師的夫人劉志鵬在英文版《中國建設》上看到費孝通寫的《重訪大瑤山》,致信費孝通,并附上用鉛筆拓出的碑文。不久邱老師收到回信,信中說:“我早應給你復信道謝,你給我寄來用鉛筆拓出的墓碑,所費的時間和勞力是相當多的,使我很過意不去……拜托你照顧此碑,也是我的一樁心事。”后來,梧州市政府在白鶴山上重新樹立起王同惠墓碑。
(梁元摘自遼寧人民出版社《我的叔叔費孝通》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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