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時代與微信時代的次第降臨,使我意識到,原來還是低估了心靈雞湯的殺傷力。我本以為,心靈雞湯的受眾,主要是我弟弟這樣的貨色,生在五線城市,僅具初中文化,平時基本不讀書,業余生活以喝酒、打牌與玩游戲為主;不曾想,心靈雞湯在今日中國,幾近通殺。以我的朋友圈為例,喜歡傳播甚至制造心靈雞湯的人士,包括大律師、檢察官、工程師、教師、商人、白領和學生,從意識形態光譜上講,則勿論左派還是右派、保守還是激進、廟堂還是江湖。他們的面目與頭腦,原本千姿百態,甚至針鋒相對,然而,一旦傾倒于心靈雞湯的溫柔蠱惑之下,所有靈魂,卻是一樣枯涸、虛弱,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等待甘霖的澆灌。
豈止他們呢。我的青春期,何嘗不是為心靈雞湯所統治;我們這代人所共同擁有的文化記憶,如余秋雨的散文、汪國真的詩歌、林清玄和劉墉的小品、瓊瑤和路遙的小說、《讀者》和《青年文摘》等,大抵都可納入心靈雞湯的版圖(路遙不過是一個用苦難敘事的瓊瑤,論及與心靈雞湯的距離,毋寧比瓊瑤更近)。自1990年代提前開啟以來,中國便進入心靈雞湯澆注的盛世,置身于溫情的霧霾之中,沒有多少人可以幸免,區別僅僅在于,有些人吸食少許,有些人大快朵頤,有些人識別了其中的毒素,有些人則甘之若飴。
心靈雞湯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杰克·坎菲爾德和馬克·漢森這二位世界級勵志大師聯袂制作的《心靈雞湯》系列叢書,1993年,第一本《心靈雞湯》在美國面市,被《紐約時報》評為該年度暢銷書。不過,倘拋開名目,可知心靈雞湯早已在中國風靡一時,如1990年,心靈雞湯寫作的先驅汪國真便已成名;再往前追溯,明朝人洪應明撰《菜根譚》,則是古裝版的心靈雞湯,如“遍閱人情,始識疏狂之足貴;備嘗世味,方知淡泊之為真”,“與人者,與其易疏于終,不若難親于始;御事者,與其巧持于后,不若拙守于前”,與如今流行的格言有什么本質差異呢,稍加修飾,正可托于陳丹青、白巖松等名下,在朋友圈橫行無忌、叱咤風云。
從起源和歷史上講,心靈雞湯并非貶義,無論《菜根譚》,還是美國佬的《心靈雞湯》叢書,所包含的修身與處世智慧,足夠世人受用終身。若視心靈雞湯為商品,它首先有其價值,其次有其需求,而且這是一種正當的供求關系,既無強迫,亦非欺詐。由此而言,喝飲心靈雞湯,并不丟人。
那么,為什么在今日中國,心靈雞湯一詞幾乎徹底淪為貶義,即便是其忠實受眾,有時都羞于承認自己熱愛心靈雞湯?與此同時,心靈雞湯依然擁有巨大市場,假如這是一種問題產品,病源何在?
心靈雞湯的淪落,原因不難尋見:雞湯的水平在下降,同時受眾的口味在上升。現在的心靈雞湯,鮮有上品,不是事實存在謬誤,就是邏輯難以自洽。譬如那則《鷹的重生》,話說鳥類世界,鷹的壽命最長,可以活到70歲,不過,并非任何一只鷹都能如此長壽,它必須在40歲那年,身體功能退化之際,完成一次蛻變,它要拔掉衰老的指甲和羽毛,還要換喙,這一重生過程,需要150天,熬過這150天,便可換來此后三十年的鷹擊長空。這個故事何其勵志,卻與科學完全相悖,換喙拔毛,近乎天方夜譚。
還有一則著名的雞湯。富翁與漁夫(有時化作總裁與農夫)對話,從他如何發跡說起,結論是:成為億萬富翁,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到海濱度假,釣魚、曬太陽,享受生活。漁夫笑道:原來你奮斗這些年,只是為了達到我現在的生活狀態。其主旨,無外乎幸福如此簡單,他人孜孜以求的事物,你正坐擁于懷,自己卻渾然不覺,由此提醒世人,不要好高騖遠,而當把握眼前。事實上,這個故事極具迷惑性,它把富翁拉到了漁夫的狹隘處境,從而簡化了生活的可能,富翁享受生活,不止“到海濱度假,釣魚,曬太陽”一種,漁夫除此之外,卻別無選擇。把二者等同、混淆,不啻是一種嚴重的邏輯錯誤。
熱門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