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上班，路上看到一對老夫妻，分別坐在輪椅上，兩個保姆在后面推著。保姆大聲談笑，老夫妻則沉默不語。這一幕很好地象征著中國社會的未來：在老年社會，保姆可能是最有力量的群體，而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考慮以何種姿態老去。
放到幾年以前，我可能不會注意到這一幕，但是如今我卻注視良久。這讓我想起，我已經不年輕了，在與家人的聊天中，如何養老成為一個經常性的話題。給已經步入老年的父母打電話，有時他們也會反問一句：你的身體怎么樣？要注意啊。每到這時，就會心中一驚。我不得不重視這樣一個問題：不久的將來，40歲就要來了，這可是一個決定性的年紀啊。
四十不惑，但是對很多人來說，40歲卻是真正困惑的開始。媒體人李方在《弟弟的故事：40歲，再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就老了》一文中，講述了他弟弟從房地產公司高管辭職去玩樂隊的故事。樂隊成員也都差不多年齡，在地下室鼓搗了好幾個月，練了無數次，才定下樂隊的名字，這就是“四十不惑”的風格，堅定，但再也沒年輕人那么勇敢了。這個故事很感人，因為像這樣在40歲突然活明白的人，實在太少了。
大多數40+的人，都在為孩子的教育而焦慮，能像五岳散人那樣突然回憶過去，敢夸下海口泡妞很容易的，其實已經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了，但是不少90后網紅甚至都已不知道五岳散人是誰。
非常不幸，我們恐怕不得不承認，44歲的五岳散人，在各方面都算是同齡人的佼佼者，如果五岳散人有中年危機的話，可能并不算太嚴重。查一下繳納個稅人口的比例就知道了，這個社會80%以上的40+人士，處境還不如散人。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去約年輕女孩，更談不上什么優勢。豆瓣上有一個“非體制內的工作能干一輩子么”帖子，參與討論的人非常多，大家關心的問題是：人到了40歲，如果既沒能混到管理層，也沒掌握什么核心技術，能在現在的公司干到退休嗎？
這是一個相當悲涼的問題。不少年輕人辭職創業，理由是“現在的生活能一眼看到老，是多么無聊”，而對40歲以上的人來說，倒是想過上那種“一眼能看到老”的穩定生活，卻發現沒這個機會了。40歲還是普通員工的話，面對新入行的95后，也沒什么優勢，如果被辭退，還能有什么未來？這個討論主題下聚集的是這樣一群人：非體制內企業，非管理人員，又不是技術人員——這樣的人在社會上大量存在，其工作并不具備不可替代性，中年失業的可能性始終存在，如果投身到就業市場，卻又很難找到適合自己的崗位。
這樣的憂慮在不同行業都存在。以報紙行業為例，90年代中期興起的都市報，大部分是黨報的改革項目，都市報聚集了很多有理想的年輕人，20年過去，這一批年輕人正好40多歲了。部分走向了領導崗位，大部分仍是報社的普通員工，在報業普遍不景氣的情況下，很多都市報員工開始向往黨報的穩定，不少人想投入黨報懷抱，卻發現已經回不去了。往前走，就是新媒體，一個40歲多人，模仿95后的口吻自稱小編，無論如何都有點違和感。
至于那些成功回到黨報懷抱的人，他們的人生某種程度上已經終結：承認自己不想再努力了，承認自己只想混到退休。40歲重新愛上體制，是一種復雜的情感。這種對穩定的渴求中，包含著深深的憂慮。這種憂慮，很有可能是中國這一代人所獨有的。這個變革的時代，很多傳統行業都正在被摧毀，報紙和電視臺正被新媒體摧毀，傳統商場正在被電商摧毀，即使是出租車行業，也正在被網約車摧毀。行業面臨重大變革的時刻，年輕人轉身、轉型較快，而管理者因為自己的資源和人脈，很有可能在新的市場中分到一杯羹。那些50歲以上的人，倒徹底解脫了，他們甚至渴望被單位裁掉，拿一筆遣散費順勢就過起退休生活來。
只有那些上了40歲，卻并沒擠上管理層的人，才面臨最大的危機。他們所掌握的技能，一夜之間沒了用處，要學習新的技能，他們普遍生出對體制的向往，他們就像孩子一樣，在尋求保護。他們想要的，只是能在一個企業干到退休，他們往往是家里的頂梁柱（多么辛苦的柱子啊），有苦難言，身心俱疲。很多人讀五岳散人的炫耀言論，內心恐怕是羨慕的。
90年代開始的經濟改革，到了有人承受負面效果的時候了。在中國，成功的民營企業，其歷史也不過20多年，除了騰訊和阿里，很少有民營企業能夠展示出讓人為其工作一輩子（40年）的實力。即使是BAT這樣的巨頭，歷史也不過20年，最老的員工，工齡也才20年。除了在體制內的“單位”，中國人還很難像日本人那樣，在一個公司工作一輩子。像BAT這樣的技術驅動工作，其程序員的更新換代也是很快的，40歲以上的程序員，讓人想到更多恐怕是尷尬而不是尊敬。我們似乎還很欠缺那種當一輩子普通員工的文化，企業永遠有更年輕的人選，一代新人換舊人被視為必須遵循的規律。
當然，對體制內工作的向往，更多時候只是一種幻象。除了公務員、教師等少數工種，很多看上去很體制內的工作，也有可能一夜之間就到體制外。郵局的工作人員，有著自己的制服，曾經非常鄙視外面奔波的快遞哥，但是幾年下來，也不得不考核送件量了。我曾到郵局的工作房里去查詢自己的快遞，他們的態度讓人憤怒，但是境況也凄涼得讓人同情。移動和電信，夠體制內了吧，但是這些行業也搖搖欲墜，有一次路過移動的營業廳，員工聲嘶力竭地吶喊，所飽含的焦慮并不比隔壁鞋店少上半分。
這就是40歲以上人所面臨的普遍處境。對大多數人而言，哪里有經驗和優勢來泡妞，里爾克的一句詩對他們來說是恰當的：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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