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權威主義現(xiàn)代化理論的主要代表學者蕭功秦的一篇人生感悟文章:為什么我們?nèi)鄙偬亓ⅹ毿械娜松鷳B(tài)度
一
不久以前,我們?nèi)タ匆晃粡拿绹厣虾L接H的朋友。這位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二十年前赴美國留學,他談到多年以來在美國生活,感觸最深的是,在美國的中國人的生活追求,與西方人相比,有一個相當大的區(qū)別,那就是旅美中國人無論事業(yè)成功與否,無論屬于哪一個階層,似乎都非常重視物質(zhì)生活方面的追求,只要中國人在一起,無論是臺灣人、香港人、大陸人還是多年旅居美國的華僑,都非常實際,講求生活的享受與安樂,中國人平時談話的內(nèi)容不外乎是房子、汽車,在世俗生活的享受方面似乎有很強的從眾心理,不像西方人在人生追求方面那么多元化。在西方,確實有不少人只關心自己的物質(zhì)生活,但也確實有為數(shù)不少的人在追求其他東西,例如有的人喜歡冒險,而在日常物質(zhì)享受方面則相當隨便,有的人成了事業(yè)上的億萬富佬,但生活卻十分樸素,始終開一部普通的車子。錢賺得再多也不會想到買什么高級轎車。他們對于別人以何種方式生活,追求什么,物質(zhì)生活得如何好,可以完全不在乎。每個人都以自我為中心,追求自己覺得值得追求的價值。換言之,中國人的人生追求相對而言則十分單一,而且很在乎別人如何看自己,既然社會上以物質(zhì)生活為中心,在從眾心理的支配下,人們也就自然會去擺闊,以此來顯示自己的成功。西方人的生活追求則比較多元化。甚至連日本人也比中國人生活價值的多元化追求方面要豐富得多。
這位朋友提出的問題,實際上是一個文化問題,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在人生目標追求上中西文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反差,我過去也隱約感覺到了。就拿我所接觸到的文科研究生與大學生來說,就我多年教學所知而言,其中相當強烈地出于對本專業(yè)由衷的熱愛而選擇這一專業(yè)的學生實在并不多。
前不久我見到的一位來上海開會的美國女教授。十八年以前,我在南京大學讀研究生時,就與這位研究中國歷史的留學生成為好朋友。她現(xiàn)在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qū)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學任教,她說,她希望的是提早退休,這樣,她就可以有足夠多的時間來自由地研究中國文化與歷史,因為她現(xiàn)在上課太忙了,最缺少的是自由支配的時間。 她還說,她生活很簡樸,只要再積一些錢,提前退休以后的生活不會有問題。
這種把學術視為生活中最重要的價值追求的生活態(tài)度,在美國并非少見。在美國大學里,人文學科的助理教職的收入并不那么有吸引力,然而往往會有數(shù)十個博士或博士后寧愿不要去公司賺大錢,而要前來應聘,大學教職競爭非常激烈。我曾向一位美國朋友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既然獲得一個大學文科教職是如此困難,為什么在美國還是會有那么多人選擇去讀文科學位呢?這位朋友告訴我,這是因為他們確實有志于哲學、歷史、文學與藝術專業(yè),確實以此種學科當作為自己由衷的愛好,他們才會做出這種選擇。
當下中國人的價值追求的單一化、同質(zhì)化,我在日常生活中就有深切的體會。記得有一天晚上,我的自行車壞了,正在車攤修車時,放在車架上的一本《西方哲學史》的書名給一位路旁休息的中年人看到了,他好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外星人似的驚訝地看著我,并自言自語地說:“哈!哲學!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居然還有人在讀哲學!”
這件事至少可以說明兩點,一是這位市民周圍確實長期以來沒有人對于純粹屬于人文領域的事物有興趣,否則他不會把我看成異類,并如此真切地感到驚訝。其次,他非常自然地認為,所有的人都理應追求與他所追求的同樣的價值。他無法理解別人追求一種與他不同的價值是合理的、自然的。他的表現(xiàn)正是他的人生態(tài)度的一種最自然的反應。我用這個例子只想以此來說明,中國人在人生價值方面,確實相當普遍地存在著一元化、板塊化、同質(zhì)化現(xiàn)象,中國人的價值觀分化程度很低。用這個例子可以從反面來說明,什么是“特立獨行”的生活態(tài)度。
另一個例子是,去年有一天,我的一個發(fā)了小財?shù)某踔型瑢W請我和其他幾位同學吃飯,在開往一家大飯店的出租車上,他突然大發(fā)感嘆,說我們當中最可憐的就是筆者本人了,他說這是因為筆者現(xiàn)在還在拼命讀書。在他看來,在當今中國讀歷史書又能賺多少錢?對此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確實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對他的想法提出反駁,因為這實在不是一個簡單的常識問題,而是一個不同的生活價值態(tài)度問題。
這個例子之所以特別有意義,是因為這位朋友在中學時期是全校最杰出的優(yōu)等生,他的作文常常被語文教師當作全校高中生的范文印出來讓大家欣賞。而現(xiàn)在他卻非常真切地把金錢與享受,作為人生唯一值得的追求的價值來確認,并相當自然地認為,可以以此作為唯一的尺度,對別人幸福與否或可憐與否來進行評價,絲毫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妥。至少這個例子可以說明,這種一元論的拜金主義、功利主義、世俗化的價值觀如同潮水一樣已經(jīng)滲透在我們活著的一代人中。以至于這種價值優(yōu)勢已經(jīng)取得可以指點江山、臧否人物的霸權地位了。
再有一個例子是,去年七月我在舊金山硅谷參加了一個中國新僑民舉辦的家庭聚會。我滿以為這些旅居海外的朋友會由于我這位剛從國內(nèi)的老鄉(xiāng)的到來,而問及有關中國的一些話題。然而在整個聚會中,人們談的只是各自如何賺錢,剛買不久的房子又漲價了,附近什么地方的托兒所最便宜,等等。人們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一位中國大陸來客的存在。也根本沒有想到問問自己的故鄉(xiāng)有什么新鮮有趣的事情,中國有什么變化,中國有什么問題,未來會怎么樣。回來的路上,我對此十分感嘆,詢問帶我來參加這次聚會的朋友,這是為什么,我的朋友一時也回答不上來,只是說,“這里大多數(shù)中國人圈子談的都是這些。不談這些他們還有什么可談的?”
熱門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