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節,我回到了老家——下柴市。
那天晚上,我獨自走出家門,在靜謐的秋夜下,我抬頭仰望那失散多年的月光。它依然如水,這輪照過古人也照過今人的月,是有靈性、有溫度、有人情味的。它把白日那些冷硬的灰色屋頂、紅色拱橋、綠色竹林和樹木,都一一安撫得馴良寡語,照耀得溫柔靜謐。
那盈滿了小溪和原野的,都是月光,那失散多年的月光。
多美啊!今夜的月光,她使我想起了小時候多少個像今天這樣燦爛的夜晚,在那棵酸棗樹下,我躺在竹席上,母親坐在我的身邊,秋蟲唧唧。月光下,年輕的母親,真的好美啊,柔和的臉上帶著笑容,眼睛特別的亮。
那時候,我還小,微風拂過叢林,拂過我年幼的身體,拂過母親清涼圓潤的臂膀。母親的故事真多,帶著諸多猜想,帶著對月宮的無比敬畏。她講嫦娥的故事,我似乎看到了月亮上的桂花樹,聞到了隨著月光飄來的桂花香;她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我仿佛看到淺淺的銀河微波涌動,聽到菜園里葡萄架下的竊竊私語。
那一刻,整個小村被靜謐和神秘籠罩著。唯有點綴在夜幕上的星星,閃閃爍爍,伸手可即,使人覺得它們仿佛就在地上,天地渾然一體了。
夜深了,月光悄悄將清涼注入我的血脈,讓我漸漸的安靜下來。她的動作柔和而又恬靜,縹緲而又多情。我覺得自己快要融化在月光中,融化在母親深深的愛里了。母親邊給我打扇邊哼起童謠:“月亮粑粑,狗咬嗲嗲,咬噠何嗨……”她的淺吟低唱在蒲扇搖曳的風里穿行,于是,那搖曳的時光里便流淌著纏綿繾綣的氣息。我迷迷糊糊地入睡了,母親的歌聲還在繼續,像溫婉的月光,落在我的枕上,落在我的夢鄉。
后來,我上學了。放學的路上,我且走且停,月亮且走且停。偶一抬頭,它依然又高又遠,像用繁霜在不斷鍛鑄敲打,潔白清冷。我一邊走,一邊和月兒說話,告訴她學校里發生的一些趣事,告訴她我心里的小秘密,告訴她我的憂愁和快樂。這時,月亮就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姐,眨巴著眼,微笑地注視著我。
我在母親的故事中漸漸長大,可母親為了生計超負荷的辛勤勞作,她的背也弓了起來,她頭上的青絲也漸漸地換成了白發。可她一看到我優異的成績單或一張張鮮紅的獎狀,母親的眼里就會閃出光芒,刻滿皺紋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隨后,母親輕快地奏響起她那不朽的鍋碗瓢盆交響曲,為我添上一兩道好菜。
那年秋天,當我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出現在母親面前時,母親像是不認識她心愛的兒子了,認真仔細地端詳我了半天,然后,忘情地自語道:“我家出官了!我家出官了!”此時的母親高興得像個孩子。
今夜,我依然像小時候那樣深情地望著月亮。但是,為我遮風擋雨的母親,將我從鄉村送進城市的母親卻己作古。星空下,我再已聽不到母親喚兒回家吃飯的聲音,我再已聽不到母親送兒遠行時的絮語,我再也看不到母親那親切慈祥的笑容。只有藉池河的急流,依然奔波于兩岸之間,像那些流逝的過往歲月,正緩緩拂過我的軀體。
這是一個月滿之夜,“滿宮明月梨花白”。經歷過兩天陣雨,今夜的星空尤其透徹,星月之間界線分明,偶爾光臨中天的白云,也會悄悄地走遠,然后消散。月亮上,也是秋天了吧?上面桂樹已凋,葉子被風吹落,全落到人間的田疇阡陌、屋頂院落。
這塊土地,百年之前,還是洞庭湖里的一塊湖洲,泥沙不斷淤積。于是,我的祖父輩們,壘土筑堤,一片一片地圍起來,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的堤垸。他們在湖洲上種菜、種稻、壘屋,荒蕪之地,漸漸成為鮮活的村莊。
秋夜的沃地,空曠幽靜,緩緩起伏的原野上,能看見水稻一畦畦的黛色影子在淡淡的月色里,像流水走過的腳印。低處有窄窄的水渠。清瘦單薄的水渠,幽幽地泛著波光。開闊的原野之上,只有我的腳步聲。我的腳步聲,像一粒一粒的稻子,走一步,種一粒。我心里歡快,這熟悉的土地之下,累累裝滿了我的足音。
小時候,母親曾告訴我,月亮每晚都會臥進村后的藕池河里過夜。它像我一樣,不管走得多遠,就是到了地球那邊,還是會回來的。下柴市是我們的家啊!那月亮絕對不是淹沒在河底,而是游離于河中,凸現于水面。水只是個載體,月像生著腿似的站在水上。我甚至透過月光看到了河底那顆顆圓潤的鵝卵石。月亮還在移動著,朝上移動,離藕池河越來越近,離我越來越近,連月中飛舞著的嫦娥都看得真真切切。小時候我抬頭望月,總覺得天是那么高遠,月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今夜,月亮分明就被我抱在懷里,舉手能觸摸,甚至張口就能咬下一塊。
我的居住地廣州,也是可以看到月亮的,在我家陽臺上就能夠看見它,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在陽臺上看月亮了。一個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我耽擱于手機里的花邊新聞,耽擱于對文字的自我圍困,也耽擱于對一些不可得的感情的糾纏……
在許許多多蕪雜的原野上,我知道,有一處讓我的靈魂安息的地方,我的下柴市,我的藕池河,還有我那失散多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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