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地點定在了一個挨著地鐵站的大商場里，對于不熟悉北京交通的人，我認為這是一種貼心的照顧。不過他告訴我他打車，不需要了解地鐵站，請我把詳細地址發(fā)到他手機里。我照辦了，同樣很貼心地，我特意上網(wǎng)查了詳細的街道門牌。
就在吃飯之前半天，我收到了他的短信：“晚上吃飯的地方坐地鐵怎么去呀？”
我回復(fù)了，包括走哪個出口。兩分鐘后他又問：“幾號線呀？”
我心里開始有點不爽，扔掉手機做自己的事，晾了他兩分鐘才勉強回復(fù)了這條短信：“十號”。很快我收到第三個問題：“我在XX站，坐過去要換乘幾次呀？”
我的這位朋友受他的方言影響，提問喜歡用“呀”字結(jié)尾。回想起我認識他的十年，我忽然意識到我對“呀”字都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般的厭煩。我深呼吸，放松自己的情緒，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這種厭煩，到底起源于什么時候的什么事情？
在我腦海中很快浮現(xiàn)出了火影忍者的一個人物——佐井。
佐井是個笑瞇瞇的人，我的這位朋友也是。那是一種招牌式的親善的笑容，不過，在佐井剛剛加入鳴人和小櫻隊伍的時候，他遭到了強烈的反感。我記不清具體的情節(jié)，但有個印象很清晰，佐井的笑容不但沒能改善他的人際地位——這與他“學(xué)習(xí)”笑容的初衷是完全相反的——甚至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原因是他笑得太古怪了，他不是因為高興才笑的，笑容只是他的一層面具，罵人時也笑，挨打時也笑。
佐井是個沒有感受的人，他只會執(zhí)行任務(wù)，笑容是為了讓任務(wù)方便一些。
我這位朋友當(dāng)然不至于到那么夸張的程度。不過，如果說他在人際交往中經(jīng)常忽略掉人與人之間的感受，關(guān)心任務(wù)更多一些，倒也算一個公允的評價。
他是一個極端聰明的人。聰明分很多種，他的聰明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問題解決能力。在我和他有交集的那些年里，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一件事是他辦不成的，哪怕是很多在我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例如作為本科生去一家著名外企實習(xí)，從事一門跟自己的專業(yè)八竿子打不著的技術(shù)研發(fā)。
這種事我想一想都覺得超現(xiàn)實，但人家首先不會用“匪夷所思”去定義，因為他不會有這方面的感受。他只會笑瞇瞇地思考這件事所需的關(guān)鍵步驟，按步驟往下做。要提交申請，那就寫，要審核材料，那就依次準(zhǔn)備。遇到?jīng)]有的材料怎么辦？就用最方便的方式去獲取一個。比如，利用暑假的時間上個速成班。
我毫不懷疑，如果那個申請要用拉丁文，他也會很快找到一個拉丁文高手幫忙翻譯。如果他希望認識一個人，無論是著名教授還是名企高管還是校花女神，在一般人還在糾結(jié)“人家不可能理我吧”的同時，他已經(jīng)笑瞇瞇地約好見面時間了。
他認識人的方法直接又有效，找到聯(lián)系方式，直接上門搭訕。沒有聯(lián)系方式也難不倒他，他可以想辦法問人，還可以上網(wǎng)。他能用google搜到十個疑似此人的聯(lián)系電話，一個一個打，打通為止。總之，用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來形容他就對了。
他的問題解決方式完美地詮釋了傳說中的大象裝冰箱三部曲。他是真的可以把冰箱門打開，直接把大象往里塞。如果塞不進，他不會沮喪，不會懊悔，更不會自我懷疑，他會笑瞇瞇地轉(zhuǎn)過頭問你：“你知不知道誰可以幫忙把它塞進去呀？”
這樣的人就算是做了推銷員都能發(fā)財，更何況他還有文憑和技術(shù)。所以他毫無懸念地這些年在向著成功的道路上一路高歌猛進。但在他身后聚集了各種冷眼和質(zhì)疑。他很不招人待見，不是因為聰明，而是因為他無法和人在感受的層面互動。
他笑瞇瞇地夸你，也笑瞇瞇地自夸，笑瞇瞇地貶你，也笑瞇瞇地自貶。
有時會笑瞇瞇地激怒你，有時又會笑瞇瞇地讓你覺得生不出氣來。
所以按照一貫的方式，他笑瞇瞇地問我：“坐過去要換乘幾次呀？”
我估計這是他最快解決問題的辦法，就這么簡單。不會解釋“不好意思，地圖上線路太復(fù)雜了，這么多站我實在看不過來，你能不能直接把路線發(fā)給我？”，也不會開個玩笑說“我是路癡求鄙視”，也不會道歉說“再多麻煩你一下哈”……
如果我忍住怒氣回復(fù)他：“你自己不會看地圖嗎？”
他一定會說：“好的，那我自己看吧”。不會受挫，不會生氣，不會問我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可以想象他揣起手機去查地圖，還是一臉笑瞇瞇的。
如果教育他：“你都不會說一聲請謝謝對不起嗎？”
他會說：“好的，對不起，請問坐過去要換乘幾次呀，謝謝。”不會自責(zé)，不會尷尬，但一定會提醒自己下次跟我提要求時務(wù)必把文明禮貌用語加上。
他是不會有感受的，不會覺得我不耐煩。或者，他從理智上識別到我處于“不耐煩”的情緒狀態(tài)，但他不想對此有任何的反饋。對他來說，只是任務(wù)的達成過程中遇到了一點小障礙，需要另想辦法。就算我非常生氣地告訴他：“我不去了！”他也會問：“是不是時間不合適呀？要不要改個時間呀？”你看，他這樣子反而最不怕面對人際沖突。他隨時隨地都可以向任何人提出要求，當(dāng)然會遭到很多次拒絕。他能把被拒絕也轉(zhuǎn)化成一個問題來處理，直到在你這里解決掉，或者繞開你找到別人。
所以最后我拿起手機，平心靜氣地告訴他，往哪個方向走，在哪個站怎樣換乘。
十年前我想不通，為什么很多人不待見他，但是很少有人會一直拒絕他。現(xiàn)在我想，因為對他這種類型的，盡快達成他對你的期待，才是最簡單的拒絕方式。他把我當(dāng)成一件事，我就趕緊做完這件事，我們手起刀落，完成任務(wù)，相忘于江湖。
他笑瞇瞇地和我交換了禮貌：“謝謝”，“不客氣”。
后來我們吃了飯，做完了久別重逢應(yīng)當(dāng)有的全套儀式，道別，各回各家。等待著之后又有什么事件可以成為我們聯(lián)系的理由。也許沒有了，就像我們失去的很多人。可是我替他覺得有些不值。吃過的酒飯已經(jīng)化為了烏有，而承載記憶的短信還可以在收發(fā)件箱里多躺一陣子，但最終也還會刪掉，刪掉就不剩下一絲痕跡。當(dāng)然那也沒什么，他還是笑瞇瞇的，在人生路上全速奔行，一路上他會超過很多人，但他們都是過客。他會向前跑到地平線。過客在身后的那些惘然，不過是另一種不值而已。
人與人之間，有時可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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